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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格与存有
任炎林 译

二、从生物到教会的存在:
人格的教会学

人格作为一个惟一的、不可重复的、和自由的“位格”,作为爱和被爱的永远生存,构成拯救的精华,以及将福音传给人。以教父的语言来说,这称为“圣化”(theosis),意思不是有分于上帝的性质和实体,而是有分于祂的人格存在。拯救的目的是人格的生命实现于上帝,也应该在人类生存的层次上实现。结果,拯救与人格地位在人的实现等同。但是“人”没有得到拯救就不是一个人格吗?他为了作为一个人格而作为一个“人”还不够吗?

教父神学考虑到人作为“上帝的形像和式样”。将人格作人文主义的解释是不够的。教父神学从这观点按照两种“存在形式”看人。一种可以称为生物存在的位格,另一种可以称为教会存在的位格。将这两种人类存在形式略作分析和比较,就可以解释人格概念为什么无法摆脱神学的约束。

1.生物存在的位格藉人的孕育和诞生“构成”。每一个来到这世界所怀有的他的“位格”,并非和爱完全无关:他是两个人之间交通的产品。性爱,即使作没有情感的冷冰冰地表达,依然是一件令人吃惊的存在奇迹,隐藏在最深的交通行为里的,是透过创造朝向个体的忘我超越的一种倾向。但是这种人的位格的生物构成严重受创于两种“情欲”,正好破坏了人类位格所冲击的对象,即人格。第一种“情欲”,我们可以称之为“本体论的必然性”。在结构上,位格不可避免地系于本能,系于“必然”的冲动,而不受自由的控制的节制。于是,人格作为一种存有不“固在于”作为自由,而在于作为一种必然。结果,如我前面所说,它没有力量以绝对的本体论自由确认其位格:如果它企图将自由提升至本体论绝对性的层次,就要面临虚无主义的困境。

第二种“情欲”是第一种的自然结果。在其最早期阶段,它可以称为个人主义和位格分离的“情欲”。不过,它最后与人的最终和最大情欲,与位格的分解等同了,就是死亡。人类位格的生物结构,基本上与其“天性”的必然性连系一起,而藉著身体的创造,就是藉著从其他的统一或“位格”分离而确认他的位格统一,以如此“天性”的永存而结束。生而为一种生物位格的肉体,表现得像自我的城堡,像一张新“面具”,阻碍位格成为人格,就是阻碍它本身作为爱与自由。肉体倾向人格,但最终则导向个体。这种情况的结果是,人进一步确认他的位格而不需要与他父母之间的关系(一种本体论关系,而不只是一种心理学关系)。与之正相反的是,这种关系的分解构成他自我确认的先决条件。

死亡是生物位格的“自然”发展,“空间”与“时间”让与其他得的个体位格,位格则封闭为个体。这同时也确实悲惨,它自己位格的“自我否定”(个体的分解和绝灭)是在它企图肯定自己作为位格时,却发现它的“本性”最终沿著一条错误的路走向死亡。在人的生物等同所表现的本性的“失误”,同时显示出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与它的生物冲动的“保证”相反而使“位格”存在,它必须表示自己为“忘我”,却不是相继的,而是同时的,不是首先作为存有而后作为人格。第二件事是,生物位格生存的这件“失误”,不是某些后天所犯的道德错误(一种罪),而是位格的基本构造,就是物种不朽的生物行为。

这一切的意思是,人作为一个生物位格本质上是一种悲剧形态。他由一件欲仙欲死的事实(性爱)所产生的结果而生,但这件事实却与自然的必然性交织,因此缺少本体论的自由。他生而为一件位格事实,一个身体,但是这事实却与个体性,与死亡交织一起。他凭藉同样的性爱行为企图进入忘我状态,只导致个人主义。他的身体是一种悲剧工具,用于和别人交流,伸出一只手,创造语言、言论、谈话、艺术、亲吻。但同时它又是伪善的“面具”,个人主义的城堡,死亡这最终分离的工具。“我真是苦阿!谁能救我脱离这取死的身体呢?”(罗马书7:24)。人的位格的生物构造的悲剧,不在于他由于此而并非一个真正的人格;却在于他要藉以成为一个人格,却遭遇失败。罪正是失败。罪只属人所独有的悲惨特权。

因此,为使得救成为可能,为使不成功的位格能够成功,在人的位格表现忘我状态的性爱和肉体必须停止作为死亡的带来者。于是有两件事似乎不可或缺:(1)生物位格的两个基本要素,就是性爱和身体,不应该破坏(抽取这些要素,将剥夺人作为人格,将性爱和位格作相等表现的器皿);(2)位格的结构应该改变,但不是理应寻求的道德改变或改善,而是人的新生命。这意思是,性爱和肉体虽然没有抛弃,它们却改变了它们的活动,采取了位格的新“生活方式”,弃绝在人里面造成悲惨因素作为人类位格结构的活动,而将人作为爱、自由和生命的人格保留下来。这正是我所称为的“教会存在的位格”。

2.教会存在的位格藉人的新生,藉洗礼而构成。洗礼作为新生正是位格的一种构成行动。正如人的孕育和诞生构成他的生物位格一般,洗礼使人得到一种新的存在形式,一种重生(彼得前书1:3、23),结果是一个新的“位格”。这种新位格的基础是什么?人如何藉著洗礼位格化,他变成什么?

我们已经知道,人的生物位格的基本问题,在于使他诞生的忘我活动与本体论必然性的“情欲”密不可分的事实,在于本体论本性先于人格,并且支配定律(藉由“本能”),于是在本体论根基上破坏了自由。这种“情欲”和被造性紧密相连,就是如我们所已知,人作为人格面对存在的必然性的事实。因此被造的存在,不可能在生物位格的构造上避免本体论的必然 性,就是:没有“必需的”自然律,即没有本体论的必然性,人的生物位格就不能存在。

因此,为了避免我们已经讨论过的人的悲惨现象结果,人格作为绝对的本体论自由,需要没有本体论必然性的位格结构,他的位格必然不可避免地深植于,或构成于不会因被造性而受苦的本体论实在。这就是圣经所说“重生”(约翰3:3、7)的意义。正由于如此的可能,教父的基督论才致力向人宣告为福音。

基督论,按照教父所给予的限定形式,朝著一个纯粹的存在主义的目标,给人追求人格提出保证,不是作“面具”或“悲剧角色”,而是作为真正的人格,但不是神秘的或怀旧的,而是一种历史性的实在。耶稣基督不因祂为世界带来美好的启示,以及为人格所提出的崇高教训而证明救主这头衔,却在历史上实现人格的真正实在,并且作为每一个人的人格的“位格”根基。因此,教父神学视下列各点为基督论的必有要素:

(1) 基督的人格与圣三位的子的位格等同。与涅斯多流主义作长期争辩的不是学院派神学,而是与存在问题所作的艰辛争论,即:如果基督的位格是我在这里所称为的“生物存在的位格”,祂如何可能成为人类的救主?如果基督作为一个人格不“在于”自由,而是按照性质的必然性,那么,祂最终肯定无法逃避人类人格的悲惨命运。耶稣由童女所生的意义,是教父神学这件存在大事的负面表达。这同样大是的正面表达在于迦克敦教义,指出基督的人格是一位,并且与三一论的子的位格等同。

(2) 在基督里,神性和人性的位格相联合。在这要点上,希腊和西方教父的著重点的差异,与前面所提到的圣三一论相类似。在西方,如教宗利奥一世的谠论,指出基督论的起点发现于“性质”与“实体”概念;而希腊教父如亚历山大的区利罗,则认为基督论的起点是位格,即人格。我们在这里看到的似乎只是一点枝节,却极具重要性。因为如我们所见,它不仅强调关于上帝的事,也和人有关,因为本体论的根据是人格,即:正如上帝在祂的属性上“是”自有永有,是作为位格的“完全的上帝”;人也在基督里作为人格的“完全的人”,就是作为自由与爱。只有真正的一个人格才是完全的人,就是他具有一种“存在形式”,构成存有,正是上帝构成存有的态度:用人文存在主义的语言来说,这是一种“位格联合”。

于是,基督论向人宣告,他的性质,不能以脱离他的生物位格的本体论必然性的态度“取得”,因为,正如我们已见,这会导致个人主义的悲剧和死亡。感谢基督,人自己今后肯定他作为位格的存在,不必以其性质的不变律为根据,而以与上帝,与基督在自由和爱里,作为上帝之子与父同等的关系为根据。如此人被上帝收养,他的位格与上帝之子的位格等同,正是洗礼的精华所在。

我将这洗礼给予人的位格称为“教会的”,因为事实上,如果有人问:“我们如何能看见人的这种新位格实施于历史上?”回答就是:“在教会里。”在早年的教父文献中,常以母亲作为教会的形象。这形象的精神正指出,在教会里,人诞生了;人生而为“位格”,为人格。人的如此新位格具有我所称为的真正人格地位的一切基本特性,而将教会位格与首先的生物位格区分出来。这些特性究竟是些什么?

教会的第一和最重要的特性,是它能将人和不由生物律决定的世界建立一种关系。初世纪的基督徒对教会是什么,知道得清楚又明白的时候,就将家庭所用的名词转移给教会,表示其关系超越在生物位格所造的以上。于是,在教会的位格里,“父”不是指肉体的祖先,而是“天上的”,“弟兄”则是教会里的会友,不是指家里的。这不是指教会位格与生物位格平行共存,而是前者超越后者,这从对信徒所作的严格要求,例如要求他们放弃、甚至“恨”自己的关系上,明显可见(马太23:8、9;路加14:26)。这些说法并不只是一种简单的否定。它们隐藏著一种主张:基督徒凭著与世界的关系而存在,作为一个位格,以摆脱他的生物等同所造成的关系的态度,藉洗礼起而反对世界。这意思是,他从此不必受生物律的迫使(不可避免地会曲解人自己的关系之爱),不受自然律的拘束去爱了。作为一个教会位格,人于是证明,在上帝为正当的,在人亦为正当,就是:自然不决定人;人使自然存在;自由与人的位格等同了。

这种人格出自自然,位格出自生物的自由的结果是,在教会里,人超越了独占主义。当人作为生物位格去爱的时候,他不可避免地要排斥别人,就是:在爱里,家人优先于“陌生人”,丈夫独占妻子的爱,这些事实是生物位格了解为“自然的”事。一个人去爱家庭成员以外的人,超越了显示在生物位格里的排他性。于是,教会位格的特性是人有能力去作无排他性的爱,并且这样作并不违背道德诫命(“爱你的邻舍”等),却超出他的“位格构造”,因为他从教会的子宫得到的新生命使他成为超越一切排他性的一种关系网的一分子了。这意思是,人惟有在教会里才有力量表现自己作为一个包容一切的人格。教会以大公性作为特性,容许人格成为不致陷入个人主义的位格,因为在教会里,有两件事同时实现:世界对人而言,不是互相排斥的部分,叫他去搞小组织,而是一个整体,以大公无私的态度无分彼此地表现于每一个具体的存有上;同时,这同样的人藉著他大公的生存方式与世界发生关系,在世界实现其大公存在的位格不是一个个体,而是一个真正的人格。于是,教会成为基督以人的生存临在,教会每一会友也成为基督和教会。教会位格存在于历史上,不是以人有能力倾向变成个体的承担者、分离及死亡的态度来确认。教会位格是人相信自己有能力成为一个人格,并且希望确将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格。

最后一句将我们引向最重要的要点,叫我们立刻予以针对。我在前面所说的,还留下一个问题未曾回答,就是:当我称为的教会位格产生的时候,人的生物位格又如何呢?经验告诉我们,尽管洗礼和教会位格存在,人的生物位格并未在同一时间不再生或死。那么,教会位格所给予的是何种真正的位格地位呢?

为回答此问题,我们确实需要一种新的本体论范畴,就是不在破坏我们在生物位格与教会位格之间所作的区别,而要表示它们互相的关系。事实上,教会位格与生物位格的相遇,在人类存在上造成一种矛盾关系。人存在于他的教会身分,不是以他现在是什么,而是以他将是什么;教会身分与末世论相联,就是与他存在的最后结果相联。

我们从此观点思考人的位格,不求助于亚里斯多德的生机论,就是指人天生有潜力可以使他变得比他现在更好,更完美。从我在此研究所说的一切,我将视人格为人的实体或性质(甚至视上帝本身为“性质”)的表示或发出物的每一件可能都排除。于是教会位格不再有任何问题,真正的人格,无论是生物的或历史的,都浮现为人类演化的结果。教会身分的期待和希望,以及根源在于未来,枝叶在于现在的如此矛盾的位格所造成的情况,或许只有另外一个本体论范畴能够表示出来,即我在此所称的圣礼或圣体位格。

3.我上述有关教会位格与生物位格的不同,在历史和经验上只与圣体相符合。本体论必然性的超绝存在,和生物位格所造成的排他性构成一种经验,由圣体提供。为明白圣体的正确和原始意义(不去计较在西方经院哲学影响之下正统教义如何说),我们必须明白圣体首先是一种集会,一个共同体,一种关系网路,人“生活于内”,作为超越一切生物的或社会的排他性的一个身体的肢体。圣体是人类存在的惟一历史情境,“父”、“弟兄”等名称失去其生物排他性,如我们所见,显示出自由与大公无私之爱的关系。教父神学藉圣礼将支配人格概念,以位格表现其全部性质而非局部的哲学原则付之实现。基督在里面“分配而非分开”,每一位领圣体者就是整个基督和整个教会。于是,教会同一性的历史性实现是圣体礼。如此可以解释,教会以其规条将每一位会友团结于圣体,以我们所称的“圣礼”叫人超越他的生物位格,成为真正的人格。未与圣体联合的圣礼,是给予性质作为生物位格的祝福和坚信。与圣体相联合,就不是给予生物位格的祝福和坚信,而成为超越的和末世论的了。

正是圣体的如此末世论特性,协助我们回答此问题:“教会位格与生物位格的关系是什么?”圣体不只是一个地方的一次聚会,而是历史性实现和人的存在的末世论彰显;同时又是一种运动,朝向此实现前进。作为圣体两件基本特性的聚会和运动,不幸在现代教义的教导,甚至在正教教会里丧失其活力了。然而,它们却是构成教父圣体神学的极重要精髓。另外,它们也构成圣体仪式。这件礼拜仪式是圣体的进行式运动,其末世论方向证明,它对教会位格的圣体表达不属今世,不只属于历史,而属于历史的末世论超越。显示人作为人格的教会位格,根源在于未来,并且永远受到未来的启发、维持、和滋润。人格的真理和本体论属于未来,是未来的形象。

如此位格的真正意义是什么,是“所望之事的实底,未见之事的确据”吗(来/希11:1)?这情境又将我们带回人格的悲惨面吗?

教会位格的如此末世论特性,当然包含一种辩证法,一种“已经但尚未”的辩证法。这件辩证普及于圣体礼。它叫人作为一个人格,永远感到他的真正的家不在这世界,所表示的感知是,拒绝将他的人格的位格的确认定位于这世界,以及这世界的财物与价值。作为生物位格的超越的教会位格,从上帝的存有取得它的存有,从而本身将处于时代的末了。正由于此,教会位格要苦修。

教会位格的苦修特性,不来自弃世,或弃绝存在本身的生物性质。它意味著弃绝生物位格。它接受生物性质,但希望以非生物方式将它位格化,赋予真正的存有,给予真正的本体,也就是永远的生命。由于此理由,我前面才说性爱和肉体都不必放弃,而是必须按照教会位格的“存在形式”位格化。人格的苦修特性源于教会位格的圣体形式,又正因为它不必否定性爱和肉体,却以教会方式将它们位格化,而表现真正的人格。按照我到目前为止所说,实际上,这意思基本上是,性爱作为人的人格的忘我运动,从未来取得其位格,如同表现于圣体时(藉圣体取自上帝,如三位一体所示),就摆脱本体论的必然性,而不再导向本性所定的排他性了。它以一个普世特性成为自由之爱的运动,集中于人格作为表达整个性质的爱,以此人格作为位格视所有的人和万物为位格化为可爱。肉体以其部分作为人类人格的位格表达,从个人主义和自我中心主义得到释放,成为一个共同体,就是基督的身体,教会的身体,圣体的身体的至高表达。于是它从经验得到证明,肉体本身不是一个负面或排他的概念,而正相反:是共同体与爱的概念。在它所有的如此位格里,肉体超越它的个人主义,并且甚至脱离它自己的分解,就是死亡。由于它已经显示以一个交媾的肉体脱离它关于个人主义和排他性的生物性自然律,它为什么不能也在最后显示,脱离有关死亡的定律呢?人的教会存在,他的圣体形式的位格化,于是构成一件“保证”,就是人最终胜过死亡。这胜利不是性质的胜利,而且人格的胜利,因此也不是人自足的胜利,而是人在他的位格里与上帝联合,就是基督作为教父基督论的人的胜利。

正由于此要点,就是圣体位格与人文主义的悲惨人格不同,就是尽管人强烈而绝对地生活于生物位格的悲惨面(基督徒苦修主义也不可免),它不从其现世取存有,而在本体论上根源于未来,而其保证是基督的复活。正如他在圣体里常常品尝和经验此位格,人确信藉爱而位格化的人格免除生物的必然性和排他性,最终将不必死。当圣体的共同体怀念我们的亲人时(生者与死者),它不止保持心理上的回忆,它继续进行本体论行动,取得人格最后胜过自然的保证,创造主上帝作为人格而非作为自然,同样赐给最初的话语。相信无中生有的创造(圣经信仰)于是与本体论信仰(希腊信仰)相遇,赐予人类存在,并且思想其最亲蜜最宝贵的至善,即人格概念。这正是世界要感谢希腊教父神学的所在。